没人想到,“小马云”范小勤再次闯入公众视线,是解约回农村读书。2016 年,因长相酷似马云,江西永丰县石马镇男孩范小勤在网络走红。2017 年,他被接到石家庄读书,并接受网红公司的包装打造。走红 5 年后,范小勤解约回到老家那个贫困家庭,再度变回村民眼里那个“又皮又脏”的孩子。
对此,不少媒体用了“抛弃”这样的说法。确实,范小勤的遭遇很像一个商业价值被榨尽后的过气网红。公司不再对他投入,以其名义开设的社交媒体账号相继关闭,曾经的香车豪宅、保姆相伴也都烟消云散。一夜之间,范小勤回到以前的轨迹。
有网友说这是个“伤仲永”的故事,比喻并不恰当。范小勤除了长相外,几乎没有什么特长,甚至不如常人。他如果拒绝成为网红,正常情况下,也很难想象其生活会有多大改观。
这让人五味杂陈。范小勤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,他收获了流量,获得了远超其他贫困个体的社会关注,这曾是改变命运的机会。但自己及家庭的状态,又注定了这种机遇远超他和家人的把控能力,那些名与利,终究不属于他们。
而这也指向了一个颇为沉重的命题——告别贫困的艰难。流量生意的出现,网红概念的兴起,似乎给了贫困群体快速实现阶层跨越的机遇。然而,从“犀利哥”到“杀鱼弟”,再到今天的范小勤都表明,把改变贫困寄托于流量变现并不牢靠,对贫困群体的帮扶依然无捷径可走。
此前,范小勤一家已享受当地低保救济,在范小勤回到农村后,还陆续有人前来探望慰问。但更应思考的是:如何让范小勤成为自食其力的人,让他及其家庭真正获得可持续的改观。而这就需要地方政府持续动态关注范小勤这样的特殊个体,以精准帮扶解困。
同时,范小勤的经历也该引发反省。当下一个类似“网红”出现,网络围观能不能保持一种克制,能不能从范小勤的故事里吸取一点教训,别在聒噪声中把他们催化成表演者了。他们需要帮助与鼓励,也需要脚踏实地地面对现实生活。
□易之(媒体人)
江西省永丰县石马镇,那个长得像马云的孩子回来了。2 月 19 日,在地里干活的范家发告诉记者,小儿子范小勤将回村里的小学继续读 4 年级,之前接范小勤去河北读书的“老板”刘长江在今年元旦前赶到石马镇,和他一起办理了转学手续,并且和范家发“解除了合同”。
范家发和妻子及两个儿子的合影。澎湃资料图
1 月 5 日,12 岁的范小勤由“保姆”王云辉送回石马镇严辉村。他的行李是一包衣服和一个书包,这是他在外 3 年多时间的全部“家当”。这次回到村里,他便不会再回石家庄了。王云辉没有多待,边说着“安全送回家了”“他身体很好啊”之类的话,边拍了段视频便走了。在过去 3 年多时间里,她是范小勤的“保姆”和“师姐”。
范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。范家发年轻时被毒蛇咬了右腿,因为延误了治疗,右腿被截掉了。妻子是智力残疾,年轻时右眼被牛角戳瞎了。家里有两个儿子范小勤和范小勇。家里家外的活计都由范家发操持,他的能干在村里出了名。
范小勤和哥哥是村民眼里“又皮又脏”的孩子。村里人把干干净净的旧衣服送给范家,几天后便脏得看不出颜色。走在路上的兄弟俩看见老鼠会追上去,抓到瓶子里当玩具;他们最喜欢爬家门口的两根竹竿,玩累了睡在地上;身上的衣服经常湿漉漉的。村里的幼儿园拒绝接收兄弟俩。
2016 年 11 月,8 岁的范小勤因长得像阿里巴巴集团创始人马云而在网络上备受追捧。做代言、搞直播、拍电影的邀约不断,他家那只有一个灯泡照明的毛坯房一度成为网友打卡的“景点”。
2017 年秋天,范家发让河北的“老板”刘长江带走了儿子。此后,范小勤变成了“小马总”。他在社交平台的生活很热闹:参加电视节目、时装走秀,上下学有汽车接送,身边有“阿狸保姆”照顾,生日 4 月 30 日的他人生头一次过生日,日期被定在了 5 月 20 日,长条餐桌旁坐满了大人,视频配字“阿里巴巴太子爷的生日晚会”。
而今,发布这些视频的社交平台账号清空了全部内容,范小勤作为“小马总”的生活片段无迹可寻。
在石家庄的学校,学校保安看到过,范小勤曾在上课时间独自在校园里溜达,班上同学记得他很少参加考试,偶尔参加一次,也只是在试卷上画圈圈。2020 年 11 月 28 日,该学校出具的一份说明显示,范小勤从 2019 年 12 月 18 日起,“就隔三差五地请假,没有参加期末考试”。2020 年,他有近两个学期没有出现在课堂上。
范家发对儿子的了解比不上视频平台的网友。儿子到了河北,他几乎不会主动给对方打电话。“保姆”王云辉会在“有事的时候”联系他。范家发只知道,在离家 1500 公里的石家庄,范小勤有书读,有干净的衣服穿,不像在家里只知道到处野,“放学后能有人管”。
国庆节假期,老板会派人接他去探望儿子一次。寒假,范小勤也会回家待上 10 天。“老板也说,如果范家发不去(探望),每年多给 2000 元。”范家发拒绝了,家里三亩水稻年收入 6000 多元,他宁可少要一亩水稻的钱,也要见儿子。去年因为疫情原因,范家发没被接去石家庄。
接受记者采访时,范家发说自己和刘长江没有书面约定,也没有签合同。对方口头允诺他,自己将带范小勤到河北石家庄的一所学校读书,好好培养。“如果他读书好,考大学,如果没有考上,就安排进老板的公司做事。”范家发说。
范小勤被带到河北后,范家发每年会收到老板打来的“万八千块钱的生活费”。刘长江帮范家发装修了两层楼,贴瓷砖、装坐便器,添置新家具和门。
范家发被带到南昌签字,成为 2019 年 1 月注册的江西小马总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。2020 年,占股 2.8% 的范家发从该公司分红 3000 元。
他向记者回忆,当时老板说,“你成了‘法人’,以后村里人不会看不起你。”直到去年 12 月,村干部到他家给他讲清楚法人的责任,他有点着急了,“我也不懂,也没有管,公司赔了我也没有钱还。”
天眼查上的信息显示,成立于 2018 年 10 月的小马总(北京)商贸有限公司在 2020 年 6 月发生股权变更,法定代表人、执行董事和总经理均由刘长江变为范家发,刘长江和王云辉也退出自然人股东,范小勤新增为自然人股东。
截至 2 月 19 日记者发稿前,读到小学三年级的范家发仍为上述两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。他告诉记者,“老板说合同已经解除了”。“他不是说我什么都不是了,什么都解除了吗?”得知自己仍为法定代表人时,范家发反复说,“他跟我说的,我小勤不在那读书了,这件事情就解除了。”
据范家发介绍,除了“解除合同”,刘长江表示公司将继续承担范小勤读书的费用,但之前每年一万块左右的生活费没有了。
范家发坦言,“读小学花不了多少钱的,一年几百块”。村支书黄国兴曾向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介绍,“义务教育不花钱,还补贴。读小学的一年补贴 500 元,初中 625 元。”据江西省学生资助政策(2020 年),义务教育阶段所有学生免学杂费免教科书,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获得生活补助,非寄宿生小学每生每年 500 元,初中每生每年 625 元。
范小勤对“钱”的数额没有概念,尽管他以“长得像中国最有钱的人”而走红。如今回到石马镇后,依然有媒体和网络主播继续扑向这个距离县城 60 多公里、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山脚下的村子,声称“要带网友看看‘小马云’现在怎样了”。
镜头前,有人拿出一张 100 元的纸币问他,“这是多少(面额)?”范小勤手指在红色纸币上划过,“是两个鸭蛋。”
范家发开始承认,儿子可能没那么聪明。读到四年级,他还不会简单的加减法。范小勤的身高身材瘦小,和 4 年前“走红时”相差不大。曾经的“保姆”王云辉在网上发出一张 12 月 19 日范小勤在河北省一家医院的就诊证明,上面显示,临床诊断他可能患有矮小症。
范家发也收到了王云辉发来的这张证明,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2020 年 12 月底,“老板”刘长江来到石马镇。范家发回忆,老板说小勤以后就在老家读书,不回石家庄了。原因是媒体到范小勤就读的石家庄南栗小学采访,学校担心教学秩序受到影响,建议其转回老家读书。据石家庄一相关工作人员透露,范小勤的学籍尚未转走。
为此,记者致电石家庄南栗小学教育主任赵云霄,对方以“学校有规定,不接受线上采访”为由,拒绝了记者的采访。
提到接下来的日子,范家发陷入焦虑。他数月前向记者表示,尽管儿子有近 10 个月没有上学,但自己还是没想把儿子接回农村。他只想把眼前的日子过好,让家人吃饱饭,儿子有书读,最好有人管。
而现在,生活又回到了从前。照顾孩子、做饭会挤占他去地里干活的时间,这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觉得分身乏术。范小勤被诊断出来的病症,他还顾不上带儿子去诊治,他也担心家里负担不起医药费。
范小勤又回到了“走红”前那个“又皮又脏”的孩子,穿着沾着油渍的衣服在村里到处跑。隔三差五有陌生人来范家探访,当地村民也见到过“架着很多摄像机来的一大波人”。范小勤会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里吃饭,午饭是青菜和粥。来访的人带他去挑选礼物,大多时候,他会每样选两份,一份给哥哥范小勇。
“开心,小勤当然开心。”范家发的语气里有些无奈。只有被来访的人“抓住”时,范小勤要一遍遍重复在石家庄学会的句子,“大家好,我是小马云,我爱你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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